第二十六章 踏上征途
大约在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日左右,几个在外面劳动的犯人对我们悄悄地说:“管理员办公桌上放着很多特别接见的信封,恐怕你们马上要解出去了。”所谓特别接见就是在出发前最后一次和家属见面,一般的犯人和家属可以面对面讲话,但天主教犯人必须隔着铁栅栏和家属谈话。第二天果然不错,主管按着监房来发信封,于是大家就谈开了,究竟要家里送些什么东西,有的说要几套结实的布工作服,有的说出去总是要劳动的,请家里缝几只布的垫肩,准备将来挑担推车之用。犯人们多数想到农场,一般说来总要比监狱活络点。这几天在监狱管教也松一些,劳动犯不断来传递信息,说是见到安徽白湖农场的二大队长来了,这次你们一定去白湖了。后来我发觉她们提供的情报十分重要,因在途中,不准你看、不准你问,谁也不知将去何处。
大约在二十四日特别接见,我的两位老保姆又仆仆风尘地赶来,边哭边告诉我:“三哥和美珍都已去青海,特别接见时送去棉被和特厚棉大衣等,”她们两人除了照顾家里外,还不断忙着为我们三人送东西,真是苦了她们。她们含含糊糊说了一句:“香港妈妈已知道你们三人的事。”后来知道妈在此时已患有肝癌。
接见两天后晚上先按着监房发罗宋面包,每人四只,有经验的犯人就根据面包的多少来推断路程的长短。四只面包大约需要四天,估计这次大约到安徽白湖了,然后开出牢门,两人两人一起铐上,一个铐左手,一个铐右手,先由大警车押送到码头。每个小组有两个组长,组长必须随时随地检查小组人数,若有缺少要负严重后果。坐的是货船,当然是在下面底层货舱,不见天日,我也只看到女犯大约有五百人左右。所谓睡觉当然席地而睡,人像沙丁鱼般的排列,晚上起来要方便的话,都要踏在别人身上,所谓方便,船上根本没有厕所,就是在中间放一大便桶,这个大便桶要容纳数十人四天三夜的排泄物,因此到第三天就尿液粪便四溢,在便桶周围睡的人的被窝都浸湿。而且这便桶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要排队,吃的是干巴巴的面包,总想用些水咽下。喝了水又怕方便,因方便一等要等一、二十分钟,在这征途上我才意识到人类最大的痛苦除了饥饿、口渴、疲劳外,还有一种蹩尿的痛苦。尤其在晚上中间一盏像鬼火似的煤油灯,要去方便又得走过别人,本来我就是高度近视眼,要起来先得摸到眼镜,然而再一步步跨过别人,不知要费多少时间。货舱中的汗臭、大小便恶臭、已变味的面包臭,再加数十犯人三、四天不刷牙不洗澡的难以忍受的臭,若说有人间地狱的话,那是活龙活现的一个。
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却散发出一阵特别的香味,那是教友们忍耐爱人克己的德行的馨香。在这船上大约有十二、三位教友,有的我过去根本不认识,例如虹口圣心堂的张茵秋姐姐,我见她数次在排队等上马桶,一再让给别人。我就上去问她是不是教友,她说是的,她并且鼓励我说船上虽然难熬,天主要我们做“这样的补赎”,千万要高高兴兴接受。还有一位徐曼修娘娘,她是徐家汇徐简谷神父的妹妹,据说她很爱干淨,但在船上她却平心静气地忍受各种痛苦,并劝我宁可少吃一点,这样可以免得很多麻烦。还有王培贞,年老的潘廉淑、黄松青、她们在困难中都保持平安喜乐的心情,唯一担心的就是我,怕我沉不住气会哭会发脾气。幸亏有诸位教友的支持,才使我度过了三天。
到第四天大家都很疲劳,既不想吃面包,也没有水可喝,差不多十分之九的人都已像瘟鸡一样,口干得要裂开,便桶已满而又满,无法再上,面包已变质。人随着摇荡的船左摇右摆。这时队长下来说不要睡了,马上就到了,那边农场条件好得很,你们刚去我们可以同意你们买鸡蛋等营养品吃吃。大家对他的话反应也不大,心想这生命不知维持到何日?
待到第四天,船总算到了白湖农场,队长说行李明天再拿,现在就到工棚去睡觉。在昏黑中你扶我拉地走了约二里路,总算到了目的地,虽然看不见什么,所谓的工棚也只是用稻草盖着的一个通风的棚,这就是队长所说的条件很好的农场,也不去管它了,于是就倒在泥地上睡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太阳已升起了。小组长紧催着去拿行李,大家都不愿怠慢,丢失了必要的东西,又要造成极大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