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罪人和义人
耶稣在圣经上说:“我不是来召义人,而是来召罪人。”(玛九13)。
在大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正在安徽省黄河故道边的一所劳改营砀山果园场服役。此果园场的地理位置偏僻,而且气候恶劣,高温达华氏一二○度以上,而低温达华氏零度左右。更有甚者,那里的XX管理人员,绝大多数是反宗教狂。正当在社会上大批斗的同时,当然他们也不甘落后,在各大队中队组织无数场次的斗争会,主要针对着天主教神父、修女和教友。我因判重刑十五年,况且又是花岗岩的头脑,顽固不化,所以是队里著名的“运动员”。每次运动理所当然地成为众矢之的的靶子。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中,无论怎样也难逃厄运。
那时在我同一大队中,有一位也是来自上海的沈介敏神父,他实在是一位老好人,什么事情都告诉周围的外教人,一旦运动来了,大家都纷纷立功向政府告密,说他和我有反革命串连的行为。我队的指导员顾念我在做医务工作,对我总算还有些人性,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这次总场指名要大会批斗沈介敏和你,我认为你的工作很好,我也不愿你作为批判对象,所以我向场里说情,允许你参加大批判小分队,你只要说上两句批判沈介敏,你就可逃此一劫。否则你要知道,这次批判会不只一场,还要到全场各大队、中队去巡回批斗,有时犯人们的情绪激动时,还可能上来脚踢拳打,你要吃大苦的。”我不假思索,非常轻松地回答指导员说:“你的好心,我十分感激。十分抱歉,我扮演不好批判别人的角色,倒不如让我站在沈介敏旁,一起被别人批判吧!”指导员也只得苦笑一下说:“胡美玉,你这人也许吃苦吃得上瘾了,给你康庄大道不走,非要钻牛角尖走羊肠小路。”狂风暴雨接着跟踪而来,开始在本大队,声势浩大地贴出大标语,装了大的麦克风,企图以气势来吓倒一些胆小者。对这一切,我思想上早已有所准备,但在第一次批斗会中,我见到了和我朝夕相处的另一位医务,她在上海是省会长姆姆的代理,很遗憾,她已是无味的盐,没光的灯。她是批判小分队中最积极的一个。不但对我恶言咒骂,更上前一步,给我一个响亮的巴掌,并说:“你这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到现在还坚持反动立场。”顿时站在比拉多衙门前的耶稣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说:“耶稣啊!现在请你稍许休息一下,让我替你被别人鞭打几下,你的茨冠也戴得太重了,让我用现在的痛苦代你戴一回儿,哪怕是短暂的一、两分钟。”那时我的心情极为平静喜乐,可悲的是那位修女,她已沦落到此地步,更需要我为她作补赎呀!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一位犯人大声在说:“不许打人,毛主席也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我蓦然一看,那位妇女是个望教者,在我为她看病时,有一次她对我说:“美玉,你可知道我的身世吗?我过去曾当过妓女,犯过很多的罪。现在看到你们教友如此爱人,何等仗义,我也愿意信仰天主教,不知教会是否会收纳我如此肮脏的罪人。”于是我对她讲了圣经上有关玛达肋纳的故事,耶稣来是为召罪人,不是为召义人,只要你悔改,天主一定会宽免。事实上,我们都是罪人,天主不看过去,不管你从前是强盗,是杀人犯,是妓女……,只要悔改都是好。天主只看现在,既然你有意信仰天主,希望你依一个天主教教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也就是这位妇女在如此疯狂的大会中竟有勇气阻止这位修女失去理智的行动。这不是她在用实际行动效法圣女玛达肋纳吗?沈介敏和我的批斗会也真的欲罢不休,一场接一场,且规模越来越大,每场有四、五千犯人参加,声讨咒骂声震耳欲聋,感谢天主,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只当它是演戏,我想人生本如舞台,既然天主的圣意,要我担任各种角色,我总乐于配合。圣保禄说:“一切为爱慕天主的人是好的。”只要我在爱慕天主,我把所受的一切献给天主,这是我最大的荣幸。
当每场批斗会结束,他们将我关闭在暗无天日的禁闭室。本来犯人的伙食已经极差,每餐烂山芋片或粗高梁窝窝头,这些东西都粗糙得无法下咽。每周只有一个白面馒头,关入禁闭室后,每日只给两餐,给我吃的东西恐怕连猪都嫌难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情绪,因为人不是单靠面包而生活的,圣女大德肋撒说过:“唯一天主于我已是矣。”我在禁闭室中天主常常和我在一起,既有全能全知全善的他陪伴着我,我还指望什么呢?日子过得很快,记得有一天当管理员开门给我送饭时,我又见到这位妇女,见我的门已开,她就急忙赶着一只小花猫朝着我住的禁闭室方向奔来,口里衔着一样东西。待它到我身边喵呜一叫,就放下东西。当我一看用纸包着的是一只白馒头时,我情不禁哭了起来。好朋友呀!你在菜园挑粪烧水,做重体力劳动,多么需要粮食,而你把最珍贵的东西省下给我,我怎么能当得起接受你这片深情厚意呢?另外我也佩服你的聪明,世界上再苛刻的政权也无法惩罚一只小猫小狗,你明知自己不能送馍给我,却托了这只小花猫轻巧地完成了任务。说起这只小花猫,灵气十足,善解人意。我常常深夜为病人打针送药,不论它在哪里,只要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它就会立即窜到我的身边,步步紧跟着我,似乎在做我的保镖。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里,屋内毫无取暖设备,我的血液也似乎凝固不能流动时,它总是钻在我的被窝里,用它的体温来温暖着我。说也奇怪,小花猫对和我同居一室的那位修女,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任何友好的举动,我曾听过圣五伤方济各和圣安东尼和大自然中的动物交朋友的故事。我的小花猫也许是天主对我特别眷顾的一种表示。据说我离开砀山后,小花猫常在医务室门口逗留徘徊,后来不久就过世了。
最后,我想告诉大家,这位妇女在劳改单位领了圣洗,且得到安死善终,天主以永生赏报了她做的一切。至于那位修女离开了果园场后回到上海,在佘山教堂工作。据说有一天晚上,她腹痛剧烈去医院开刀,第二天即逝世了,我将她的灵魂付托在天主仁慈的手中,只要她悔改,天主的仁慈总胜过她的罪恶。
小花猫去世了,这位爱护我的,自认为罪人的妇女在劳改营中领了圣洗圣事,不久也死了,修女也死了。耶稣曾说过:“我不是来召义人,而是来召罪人”,这两位妇女,一位曾为妓女,一位曾为修女,到底谁是义人?谁是罪人?其实我们都是罪人,愿天主的无限仁慈垂怜我们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