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床头边的一只小包裹,已放了三年有余了,究竟什么时候用得上,谁都不得而知,XX的有些运动,某些人被捕往往很突然,使你措手不及。但有些事情事先也有一定的迹象,总之不难看出。
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日那天,气候非常炎热,我正在睡午觉。突然校中有两位同学到我家,急匆匆的要我收拾一些衣服,立即回校,说校长及党委书记有事找我。我预感来者不善,此番回校定是凶多吉少,但也无法抗拒,只得奉陪。一到学校,由班长宣布我已失去自由,一切行动由四位同学看管。我要问个究竟,他们也不多说,只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首先校长告诉我不久政府将对天主教会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肃清反革命运动。根据他们所掌握的材料,我曾犯有严重的反革命罪行。但顾念我年轻,仅是因为“中毒”过深,所以希望我能在最短时期内“识时务也”,检举揭发教会中的帝国主义份子和反革命分子,那么政府可以按坦白从宽的政策既往不咎。同时校长也明确地要求我将来在开龚品梅等人的批判公审大会,我必须站出来面对面的斗争他们。我清楚地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胡美玉,你完全可以在青年中以及广大教友中起作用,使占有多数的中间份子转化过来。……”
信德考验的时刻已经来临,第一我记得神长们的教导对于魔鬼的诱惑一定以“三不来对付”。所谓“三不”即不听、不看、不回答。如果原祖厄娃在地堂中对魔鬼的诱惑不听,不和魔鬼搭讪,也不致去吃那只禁果。我在领洗时已向教会宣誓,宁罹天下万难也决不得罪至尊至善之天主,想到现在已是将这些话付诸于行动的时候,我感到力量微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怎能与强权苛政相对抗。但我相信全能者天主在我这一边,我什么都不怕。
第二天清晨猛烈的炮火开始攻击了,首先班长向我指出从现在开始,我已失去自由,一天二十四小时由两位同学轮流看守。宿舍楼下的两块大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写出了我的罪行。我根本不去看,只见到处写的非常大的口号标语:“打倒反革命分子胡美玉”以及“只有彻底交待,才是你的出路。”等等。我心想你们写得再多,我不看,能起什么作用?只算是摆摆华容道,吓吓一些胆小朋友而已。晨八时即开始批斗大会,班长以高分贝的嗓音叫着:“揪出隐藏在我们班中的反革命分子胡美玉。”然后由两位同学将我脚踢手拉地推到前面。并用手强捺着我的头,我不断抬,如此反覆数次。同学们显得很是疯狂,不知深怕我玷污了全班的名声,还是出于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大家举手都争着要发言,我根本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有几位平时和我相处得很好的同学,用着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胡美玉,我们和你划清界线”。亲爱的同学,我谅解你们,你们的心也在颤抖,你们今天不说这句话是无法过关的。今天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自由。我内心很平安,我不愿意说的,坚决不说,我的自由意志一直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而我这些同学,绝大部分平时和我都是十分友好的,现在为了自身的利益,也只得说些上面所指定的话,他们不是失去了内心的自由吗?我为他们感到难受。批斗会一直进行了四个小时,午饭后系主任又找我谈话,一次谈话持续数小时,反正我坚决一言不发。如此大会,谈话每天炮轰十余个小时,说来说去,无非要我承认教会中的外籍神父和中国神父是帝国主义份子和反革命分子,是他们毒害腐蚀我们。我只要揭发检举他们以及交出一批和我一起被他们毒害青年的名单,那么我就可以继续上学,有光明前途。我想我是天主女儿,怎能站在魔鬼的立场来看待问题,教会为拯救我的灵魂不断教育我,怎能说是毒害?要我把一切责任归于别人,更是魔鬼逻辑。将来我们站在天主台前不能说:“我本来不愿意犯罪,是XXX拉我下水的。”再说要我出卖别人来立功,更是直接相反爱德,XX口口声声说:“你们要相信天主,我们不干涉不反对。”但他们时时处处要我们违反爱德,犯了违反爱德的罪行,信德只是建筑在沙滩上了,又如何能牢固。XX用的是釜底抽薪,把锅底下的柴都抽走了,哪来的火呢?感谢天主,常常赏赐我有清醒的头脑和一个敏感的良心。毒害我的不是教会,而是他们,他们正在用威胁利诱迫使我离开天主。
差不多两个星期以后,那天是九月三日,学校已经开学,白天他们将我关在一间满布蜘蛛网,一直无人使用尘封已久的小房间中,什么都没有,中间一只小板凳,要我整天面对着墙壁反省思考。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们布置的模拟牢房,也好,我一切主意已拿定,同学们已无空继续批斗,改用冷落法来对待。圣保禄说:“一切对爱天主的人都是好的。”我始终抱着以不变应万变。加紧祈祷免陷于诱惑。晚饭以后,同学又从在宿舍中带我去教室,当我一跨进教室,见到妈妈和美珍姐坐在那里,我见到她们真是小别重逢,悲喜交加。喜的是妈妈神采奕奕,并不因我离家而思念过甚,悲的是我这场戏唱下去,其结局可能要以逮捕告终。胞姐美珍立即用一口宁波话对我说:“我担心的就怕你吃不起苦做犹达斯。”我说:“请转告神长们,美玉宁死不叛离教会,你们要注意,暴风雨即将来临。”妈妈当时还是外教,但她已是一个望教者,她说她每天为我念好几串玫瑰经,并一再对我说:“美玉,做个好孩子,不要怕吃苦,妈不要一个叛徒的女儿。”我听了这话感到我这些天的痛苦已得到天主的降福,一位外教母亲能有勇气和圣母以及一些圣妇们一起上加尔瓦略山,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恩宠?
接着我就把手表、金项链等请妈妈带回,并对妈妈深情地说:“妈妈,女儿今天忠孝不能两全了,愿好天主报答你。”校方虽然不太懂得我们的方言,但观察彼此的表情动态,不利于他们的目的,立即将妈妈和姐姐赶出去了。几位同学还狠狠地在说:“真是反动一家门!”他们原先想利用母女亲情来动摇我的信仰,谁知道其结果适得其反,妈妈的信仰也更坚固了。
九月四日校方给我看了两位在交通大学的教友俞玉成、杨文奎检举我的材料,每叠足足有十余张。我还是老办法,将这搁置一旁。校长说:“恐怕你还不相信,认为我们在做假的,告诉你,今天晚上他们要向你现身说法。”待到晚饭吃过,他们两人由交通大学校方派人开了一部车来到我校,见到我时,两人都不敢以正目对视看我。后来学校领导就催着他们说:“既然你们的思想已经搞通了,把你们的亲身感受向胡美玉介绍吧!”他们首先肯定这些材料是他们自愿写的,以后接着左一个藉口,右一项歪理,说应该为着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家庭,既然政府不要求我们放弃信仰,我们又何苦做得那么绝。洋洋一大篇无非也要我跟着他们走。我只回答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去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后来这两位到处参加控诉大会,以大量检举揭发控诉他人来立功。不但获得了XX的免予刑事处分,同时还担任了民主青年代表,爱国会骨干。从他们口中得知那时大约有十余位大专公青回校交代,但仅我和另一位同学因坚持信仰而被捕。
如今杨文奎、俞玉成都已病故。我在赴美前都曾见到过他们。俞玉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美玉,你拣选的是最好的一条路。天主降福你活到今天还有福气去美国,我自叹不如。”我说:“天主的仁慈永远在眷顾着我们,你深深知道我是非常软弱的,一切光荣应归于天主。我们做错了,一定要信赖天主的仁慈。犹达斯后来也懊悔自己犯了大罪,但他不信赖耶稣的仁慈,没有真正的望德,因而走上自绝的道路,我们都是罪人,都要求天主的宽免。”我见他的眼都湿润了,一别 三十余年,大家都已走到人生舞台上的最后一幕,还有什么个人恩怨可言,要紧的希望将来同聚于天国。数年前听他因患脑血栓而逝世。实在这些年来他们在物质和本性上也未交好运,他们跻身于国立大学中,因过去的问题也是属于XX的内部监控人员,几次晋升教授都被打回,精神上更是忧虑重重,工作上也未得到领导信任,耶稣在圣经上说:“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人……”,耶稣还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人为了天主的国舍弃了房屋、或妻子、或兄弟、或父母、或子女,没有不在今世获得多倍而在来世获得永生的路。”(十八28)
天主已在那时向我发出请帖,要我在九八和龚主教以及很多神长教友恭赴晚宴,自九月四日起我每天沉浸于祈祷,作好走上苦路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