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
一九五七年六月三日,那时上海市徐汇区看守所只剩下朱育德修士和我两人。上午九时提审员来牢房叫我,我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提审了,现在政策已较前宽得多,伙食也比前改善,一个人在牢房中逍遥自在,过着赛神仙的日子。不知提审员找我,又有什么新的花样。一到审讯室,审讯员说:“胡美玉,我们今天打算释放你了。”我猛的一惊说:“审讯员不要开玩笑了,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我的思想认识仍如前一样,你们今天因政策宽松,将我释放,明年政策紧了又要重新收回,这样一出一进,你们要多费手脚,而我及家人又要受另一次恐吓,那又何必,所以我不打算回家。”审讯员颇为不解地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我要释放你回家,你还不愿回家。”我说:“不回就是不回。”他大概被我逼急了,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妈在传达室门口等着你。”我想你们是专门撒谎的,见我不肯回家,又用谎言来哄我。我灵机一动说:“那好,如果我到传达室见到妈妈,我就回去,如果见不到,就回牢房。”我飞步地走向传达室,妈妈和我的老保姆正在东张西望,我老远就叫起来了,“妈妈,妈妈”。然后我扭头对审讯员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我根本忘却了我在牢房中还有一些衣服日用品等,妈说:“回家吧,立刻回去。”审讯员说:“慢着,一则你需回办公室在释放证上签字,再则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回去。”妈说:“牢房中的东西要不要无所谓,但签字总得回去签的。”妈对老保姆说:“我们先去叫两部三轮车,待美玉出来我们就可走了。”
待我出看守所门,妈早在一辆三轮车上坐着等我。妈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是好。我说妈还是让我来问你,妈告诉我她是昨天(六月二日)回来的,去香港已有十个月,但她人在香港心在上海,这次二哥不让她回国,但她说什么也要回来,说到这里,她洋洋自得地说:“若不是我回来,他们怎么会将你释放?”不到十分钟就到家了,我被捕后搬了家,家在新乐路是一幢很高级的公寓,美珍和我仍同居一卧室。当晚由于妈妈归来再加我被释放,“双喜临门”,因而高朋满座,留声机在放着周璇的“合家欢” “走遍了万水千山,尝尽了苦辣甜酸,如今又回到了旧时的庭院,听到了亲热的呼唤。孩子,你靠近母亲的怀抱,母亲的怀抱温暖”。全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欢乐中,但又有谁知道我内心乐滋滋、辛辣辣、甜蜜蜜、苦兮兮的滋味。乐的是终于再次与妈妈重逢,辛辣的是万一我再次逮捕妈妈又如何受得。总之内心错综复杂的感觉,无法描述。
晚上,我要求睡在硬木地板上,因为席梦思太软无法适应,妈说这可依你,但是你切不要把劳改腔全部带回家中,我们家是很讲究教养的人家,千万不要因被捕,曾与一些社会的渣滓在一起而感染一些坏习气,你要常常记得你曾受过高等教育,同时有过很多神父对你的培养,这几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要牢记自己是天主儿女的身分。
第二天妈向我提出要我立即去申请办理去香港的护照,她说有很多人释放后都去香港了,例如钱帼珍、刘维德,你二哥一定要你去香港,不然在这里你一定会第二次被捕。我说我也愿意去,但不知是否能批准。我答应妈妈立即去公安局。公安局办公人员差不多都认识我,他们说怎么你又来了,是想回牢房,还是别的事,我说想申请和妈妈一起去香港,他们表现十分惊异,我说这是很正常的,女儿总是想和妈妈在一起。
就此从六月五日到八月底,我不知去公安局多少次催促,但一直未准,眼看妈妈的探亲日期将到,万一她陪着我再等下去连她都走不了,那该当何罪,我只能用骗的办法将妈哄走,我说:“你先走吧,他们要批准我的话,我一人会来,请二哥到罗湖桥去接一下就可。”妈也没有办法,在八月三十日对我左叮右嘱,一定要去公安局催,批准后立即动身来港,那边衣服卧室,一切都已为你准备好。在那时我已估计走不了,因一九五七年八月政策已在逐步收紧,走的已经走了,走不了的已经要关在笼子里了,准备挨打。
这次送上飞机是最后一别,妈在做甜蜜的梦,盘算着我数个星期后可以去港,而我心里又有另一本帐,要迎接再次被捕,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看看家里优越的生活,似乎比被捕前更好,可以说吃的、用的、穿的都尽是最高级的。有时我一人坐在沙发上想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过是作客而已,谁知在什么时候警察一来,喀嚓一声又要将我铐住,去重温旧梦。所以抱着这种心理,对一切都不留恋和贪求。再仔细想一想,实在每人在这世上也是同样的处境,谁也不能长生不老,免于一死,那么世界对我们说来,也不是真正的家,何必为一些现世暂时的名利去出卖自己的灵魂。
自从一九五七年六月三日回家一直到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二日这一年半的家居生活中,天主好像一次又一次的在问我你是否愿意重上加尔瓦略山?如果我在这一段时间中,忘却了人生的意向,我感到第一次被捕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第二次完全要坚定自己的意志,不被世俗舒适生活所拖累,既已爱天主,就必须跟随到底。遗憾的是有些教友释放后没有勇气再度背十字架,信仰要等到坚持着最后一分钟才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