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遗 憾
我一生纵然历尽坎坷,但极少有真正的遗憾。我确信一切都是天主安排的,一切至少是天主所允许的才能发生,无论患病灾难,我都认为这是生命中的必然,不值得遗憾,但这一次我真正感到遗憾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约在一九六九年冬的一个深夜,我睡得正酣,突然听到医务室窗口有人不断地在叫我“胡美玉,胡美玉,快起来,我们小组的陈李氏不见了。”我说:“你小组人不见了,不是我的事,你们到处去找一下,也许她上厕所去了。”隔了大约十分钟,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非常惊吓的呼叫声,我立即穿好衣服,那时已有人来到医务室,结结巴巴地说;“小组长孙兰英在一间放杂物的屋子里见到陈李氏吊在梁上,你赶快去看一下,是否还有救?”我背着药箱,手提煤油灯,紧紧的跟在她们后面。杂物间一片漆黑,只靠着我的手提煤油灯的一丝光线,模模糊糊地见到陈李氏双脚笔直地吊在梁上,小组长已惊吓得昏厥过去,我只得叫人把她扶回工棚,其他两人跟着我,我也确实吓得手足无措,怎么办?首先要放她下来。我怎么有勇气、有力量做这件事呢?幸好有一位自告奋勇的王椒英,平时她一贯捣蛋,是个摆不平的三角砖头,但她也不欺侮我。在此时她在我的身边,倒豁出来拔刀相助了,她说:“胡美玉,不要怕,我来放。”说着她去扛了一把梯子,拿了一把剪刀。我说:“王椒英,听别人说如何放上吊的人的方法很有名堂,放得得当,还可以有救,如一下子将绳子剪断,就无希望抢救。”她好像很有经验的腔调地说:“你摸她的双脚都已冰冷笔直,这是上半夜的事,根本无法抢救了。”她边说一手剪绳,一手扶着尸体,三下五除二,在只有一丝光线下,她干净利落地扛着尸体从梯子上下来,接着我将她抱在怀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瞳孔,已放大,无对光反射,再听心跳早已停止,呼吸当然也消失,遗体已显得有些僵硬。我说:“王椒英,你将我的药箱打开,取出注射器,虽已无法抢救,但按医务规则,死前必须采取抢救措施。”于是我直接向她的心脏注射了一枝强心针,虽无效但必须做。
接下来我头脑很清晰,一定要立刻汇报指导员,我和王椒英两人一起去指导员家中,一听到这样的事发生,指导员也不敢怠慢,他说:“抢救第一,上面规定队里不准死人的。”我说:“死也死了,虽作抢救,但根本无效。”过了十分钟,指导员也来到杂物间,鉴定一下陈李氏确实死去,嘱咐小组中派六个强劳力到沙滩去挖一个坑,立即埋葬,明晨不许三三两两传播这条消息,别人问就说不知道,我心想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瞒住?也不去管它了。
我请求指导员给她一条草席,连同她自己的被子将她卷好,跟着她们一起到沙滩上挖坑。那时大约清晨四时,我要求她们将坑挖得深些,不然大风一刮,尸体暴露在外,容易被野狗咬食。她们一面挖坑,一面也在纳闷,陈李氏是小组中最好的好人,什么事都肯吃亏,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思想想不开,走此绝路。
我和陈李氏相识已有数年,她大字不识一个,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自己一辈子连个名字也没有,结婚后就叫陈李氏,因家境贫苦,无路可走,才去信仰一贯道。我也不知XX怎么去估量这位农村妇女的,像这样的人能有多大的反革命能力。她被判十五年,丈夫已亡,被捕后,两个儿子流离失所,真是家破人亡。开始政府分配她在果园旁的一个很小的A字工棚看守果树。我常常背着药箱去看望她,她从心里喜欢我,每次我去她处总要塞给我一些吃的东西,有时她从田里拾到一些花生米(别人秋收后没有收干净的),她将它炒得喷香,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我;有时她在果园中捉到一些“知了(蝉)”,在火上烤过后给我吃,好像有点广东龙虱的味道。总之她一见我去有说不出的愉快。她还亲手为我做了一双“毛窝子。”这是用木头做底,面子是用芦苇一根根编出来的,后跟很高,与地面隔离有几寸,在严冬腊月穿着它非常保暖。她常常挂念她的儿子,不断对我说:“我被捕后也不知我的儿子们如何过日子?”
后来不知谁到队里去汇报,说:“她思想仍然反动,一点也不认罪,给她分配看果园,不妥当,万一她逃跑,又怎么办?”指导员也不经调查,就将她调到大田组,大田组要打药、施肥等等,劳动强度很大,她这双小脚怎么能忍受?在她自尽那天的中午,队里贴着一张告示说:“县城里有些人被捕后,因罪恶深重,又拒不认罪,其中有两人被处以死刑,立即执行。”据有人听陈李氏在说布告上被枪决中有一个是他的儿子,是否因此事,她萌生厌世之念,谁也无法证实。
我遗憾的是这么一位善良的好人,她个性本来就很内向,再加劳改队动辄有人汇报,她怎敢随便向别人说心里话,她和我无话不谈,但我很少用教会的道理去启发她,帮助她树立生活的信心,特别在她被调到大田组,我有责任去为她向指导员说明情况,她不宜在大田组作重体力劳动,我犯下“多能为善而未之为”的罪行。如果我说了,也许指导员会考虑,也许不会有如此的悲剧发生,这是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一个月以后,她儿子带了一些简单的物品来探望她,指导员怪他为何不来信给她妈妈,他妈因见到有一同名同姓的被枪决,误认是他因此才走上绝路。她儿子走到埋葬之地,几乎要落地三尺陷下去和他妈同埋于此,我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说你,我也十分难受,今后自己多多保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陈李氏清秀俊美的脸庞重新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你在哪里,陈李氏,我永远也难止我心头之创痛,永远也难摆脱我这遗憾的困境。
他的儿子也许比我更遗憾,已成事实的已无法改变,但天主是超时间的,也许天主听纳我们今天为她的祈求。她一辈子是好人,从未作恶为歹,她的自尽也许是由于她痛苦太深一时无法解脱所致,求天主在她临终前一刻赏赐她能认识天主,接受天主教信仰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