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平 反
在一九八四年春天,记得有一天校长办公室有急事找我,自从我到那所学校任教以来,校长一直对我十分尊敬,也从不找碴子。但那天打电话来通知我,嘱我立刻赶去办公室,并且说即使在上课,也得中途停顿。我实在猜不出有什么事,一走到办公室,心里一惊,见到有一位穿警察制服的同志坐在那里,我想可能又要老戏重演了,不然,警察来找我干什么?那位警察一见我入内就站起来对我说:“胡老师,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三十余年前的审讯员。”我想我没有这样好的胃口,把提审员的面孔牢牢记住。我说:“不记得。”校长就说:“胡老师,坐下,今天不要上课了,法院来人要处理一下你过去的问题。”于是那位审讯员从皮包中拿出了一份文件宣读一下,具体内容是说我过去进行的完全是宗教活动,判刑十五年是完全错误的,现在宣告无罪。待他刚一读完,我还没有来得及发表看法,校长把桌子一拍,大声地训责说:“你们法院是干什么的?胡美玉在大学生时入狱,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现在已是八十年代,才想到来平反,你问胡老师,我们校方早己给她平反了。去年出席市模范教师,我校两百多位老师只有一个名额,有几位党员老师工作很出色,但我们学校领导再三考虑胡老师虽然仍戴有莫须有的“反革命帽子”,但她对学生的关怀以及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她不可能是干过反革命活动的人,所以我们一致推荐她为“市先进教师”。那位审讯员听了也只得连连说:“我们的工作做得太不及时了,一切请胡老师包涵。”我说什么呢?说什么也唤回不了我的青春,也归还不了流失的岁月。我说:“已三十年了,这三十年的玩笑怎么能开,你今天来平反,你能带给我什么呢?这当然不是你个人对我的问题,我但愿今后国家健全法律制度,总不能再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下一辈,不然国家就不会兴旺了。”校长又接着说:“光是口头说抱歉,有什么用,这三十年来带给胡老师精神和物质的损失无可计量,现在说说你们怎么赔补。”审讯员说:“按照政策,最高赔偿为人民币伍百元,也请你们校方晋升胡老师的工资。”我对校长表示,我十分感激校方对我的厚爱,对钱的多少,我不介意。失去的不能追回,但愿来日方长。后来审讯员在离开我校时对我说:“我这次出差来安徽各个单位宣布平反的已有四、五十位,但是没有一个领导像你的校长一样,对你如此信任和重用,谢谢你的宽广胸襟,对过去的错判,毫无怨言,至于五百元补偿,我一到上海就会寄来。”
到了暑假,我趁回上海的机会去了母校华东师范大学,校方已接到公函,知道我已平反。走进办公室,我的一位老同学顾梅青在组织科人事科工作。当然她知道我已平反,说话的口气就大不一样了:“胡美玉同学,钦佩、钦佩,受委屈了,十五年的冤案如今昭雪平反。那时我是斗争你的积极份子,我也只是听从党支部的命令,你能原谅我吗?那时候我们真担心你会自杀,物理系的X同学,他受的压力还没有你大,但没有数天他服毒自杀了。”接着又有一位其他老师走过来和我握手,她语重心长的几句话,使我至今记忆犹新。她说:“胡老师,你是个真正的人,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在任何情况下不肯出卖别人,那么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如何能发动起来。”她的话很有道理,人人都责怪毛泽东是罪魁恶首,的确他是的,但如果每人都能坚守原则,忠于信义,又如何能将这场文化大革命扩展到全国范围呢?这实在由于每个人在XXX的洗脑下,绝大部分的人都以私利为重,背信弃义,造谣中伤,才使道德败坏,伦理倒置。我微笑地回答说:“因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必须遵照教义教规。”
学校按照上级的规定给我补发了毕业证书,上面的照片已是满首白发的老太婆了,也总算圆了我的大学梦。
回合肥后,校方给我一下晋升三级工资,我从原来全校最低的工资跃升为最高者。世上的好事、坏事都难以预料,天主时刻在引导。
关于平反,我的事例尚不算太典型,我丈夫的一位难友,他因曾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于一九五三年被判刑五年;于一九五六年XX政策宽松时,给他第二张判决书,说原判不当,应予撤消。一九五八年又重新被捕,说判刑五年本属不当,撤消更为不当,应重判十五年,但八年后,他又获第四次判决书,以前三次统统都属判刑不当,如今宣布无罪平反。
是儿戏?是法律?人能经受几番惊吓?能有多少个五年、十五年被当作赌注?亲人、家属都已被作弄得可以当上电影中的演员,第一幕,哭;第二幕,笑;当笑容尚未消失时,又得大哭。
一个国家的法治制度混乱到如此程度,可悲可叹!